28
送走了記者夏中天,巨宏奇就反鎖上辦公室的門,關閉了所有的窗戶,還拉上了厚厚的窗帘,他開始坐在靠椅上,兀自在黑暗中發獃,儘管身體未動,可脊背上卻不停地滲出一陣陣冷汗來。星海公園那可怕的一幕,不斷浮現在眼前。那枝帶了消音器的手槍連同打爛了的狗頭,分明在告誡自己:自己就在對方瞄準的有效射程中,人家隨時可以扣動扳機。他知道誰是主謀,更知道這是為了什麼。
無法解釋的是夏中天這個公子哥恰恰在這個時候找上門來,名義上是要採訪濱海大道的房地產開發,實際上是在打探大猇峪的透水事故。末了,還特別提醒自己注意安全,好像是完全知道內情似的。
所有這一切,都源於該死的透水事故和那八萬現金上。
三年前,還是代區長的巨宏奇與前任史書記搭班子,兩人一直配合默契。不料就在人大即將通過自己就任區長的時候,兩人為一件事產生了嚴重分歧,爭執焦點是礦產資源管理局的人選問題。因原礦管局長到齡退休,按照書記辦公會議的決定,擬定人選是白少剛,該人畢業於北京礦院,做過礦管辦主任,是最合適的對象。就在準備次日上常委會研究的那天深夜,史書記找巨宏奇,說白少剛的任職問題有些草率,應換成礦管局現職副局長黃金漢,理由是他更熟悉金島礦山的生產情況,有利於工作的延續性,並暗示此事上邊有人打了招呼。巨宏奇對跑官要官的人向來深惡痛絕,堅持不便收回成命。史書記向他攤了牌,說此事如果處理不當,將危及他們彼此二人的政治命運。因為此時已盛傳史書記很快要提任滄海市抓工業的副市長。巨宏奇明白,自己在人事權上僅是普通一票,史書記這樣做恐怕也和其它副書記通過氣。他退了一步,準備在明天的常委會議上聽聽大家的意見,再表明自己的態度。
當晚午夜時分,電話鈴聲驟響,是黃金漢本人打來的,口氣謙和地說,巨區長,您大概不記得我了,貴人多忘事啊,我還是當年大猇峪案件第一個趕到出事現場的安全科長,親眼看見巨區長你面對流血與災難,臨危不懼,指揮果斷。我當時就有一個願望:能跟隨你這樣的領導鞍前馬後干工作,就是堵槍眼賣命的事兒小弟都會幹。
最後,他意味深長地加重了語氣。
「我這個人你會慢慢了解的,是個知道該說啥,不該說啥,一門心思維護領導形象的鐵杆保皇派!」
巨宏奇一宿未眠。
次日上午常委會上,巨宏奇帶頭表態同意黃金漢的任命。由於一夜未能合眼,常委會沒有開完,巨宏奇已經從椅子上頹然滑落在地。接著,大病了一場。
不久,史書記提任副市長,他被任命為區長。由於此後區委書記沒有再任,巨宏奇實際上就是金島的黨政一把手。大權在握,可巨宏奇心灰意冷。
他這時才聽說,黃金漢的任用,完全是孟船生幕後的運作,過去曾流傳「金島升,找船生」的話。他還大不以為然,現在如夢方醒:就連自己的命運不也正操在這位「船長」的股掌之中嗎?
他不禁又回想起六年前那場事故,從那一天起,他的命運已經和這條大船綁在了一起,而且越往前走越是水深浪險。他決計早日逃離這是非之地。
當時正值女兒要出國留學,中介方要求交納一萬美金的手續費,這使得兩袖清風的巨宏奇犯了難,就讓妻子四方籌措。當天晚上,妻子高興地告訴他,那筆錢免交了,手續已經辦齊,讓他放心。待女兒出國走後他才明白,這是他和妻子吞下的一隻誘餌:女兒出國的所有費用,全是由黃金漢幫助代交的。
巨宏奇籌足錢幾次找黃金漢都被婉拒,他轉而想交給組織以示自己的清白,但又覺得這無疑是出賣了對方,因為這樣得罪的不是黃金漢一個人,而是對方身後的一群人。不僅如此,這種近似愚蠢的舉動很可能最終葬送自己的一切。
女兒在國外的學費和生活費告罄,給他發來電子郵件要求匯款,巨宏奇―跺腳,把這八萬元一下子寄給了女兒。從這一天開始起,就像大堤在管涌後的坍塌,又如同妓女第一次「破身」,盜賊第一次把手插人別人的口袋,慾望夾著僥倖像洪水一樣一發而不可收,他的人生壁壘從此淪陷。
黃金漢走入了他的生活,給他開啟了另一個世界的大門,在這裡通行著另一類法則:只要裝上輪子和潤滑劑,任何東西都是可以運作的。這輪子就是金錢。靠著這十足的硬通貨,他送妻子到國外和女兒陪讀,為自己調入省城工作鋪平道路。雖然表面上他仍然保持著拒禮不收的準則,但在暗地裡卻瞄上了大猇峪的礦山坑口,他開始學會在調處坑口糾紛、扶植危困企業中滲透個人的作用,不動聲色地聚集著資本。
黃金漢又給他推薦了趙明亮,一個有著憨厚臉龐但不失精明的個體礦主。同時明確地告訴他,那最初的八萬元就是出自趙礦長的腰包,「我礦管局是過路財神,打死我也拿不出這麼多錢哪。」黃金漢狡黯地補充道:「他只有一個小小的請求,要讓區長幫忙。」
直到這個時候,巨宏奇才完全明白,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成了人家生意上的合伙人,而這八萬元無疑就是他的賣身契。
有六年的風平浪靜,一切似乎沒有發生。可自從那個倒霉蛋曲江河硬拽著他去抓邱社會之後,就像攪醒了魔鬼的酣睡一樣,滄海重又動蕩不安起來。
幾天前,他曾到省里拜訪一位老領導,無意間談到當年那場坑口事故。當時搶險後,經省市兩級礦管部門作出的調查結論,是經這位領導簽批上報國務院的。對方不知聽了什麼意見,突然嚴厲地問自己,當時事故中到底有沒有瞞報重大問題?他猶豫著未置可否……
電話鈴驟響,巨宏奇嚇得幾乎從座位上跳起來。一時惱怒,抓起話筒厲聲問道:「誰,什麼事情?」
電話是辦公室邵主任打來的,說黃局長有急事找。巨宏奇登時緩和了口氣說:「那還不快讓他進來。」
等到巨宏奇把窗帘拉開,室內被陽光普照的時候,來人已推開了門。
黃金漢是基層摸爬滾打出來的幹部,高高鼻骨下一副薄薄的嘴片,滿臉皺紋而顯得歷經滄桑,神態謙恭而沒有架子,可不緊不慢的動作卻顯得極有城府。他望著桌面上幾乎放滿煙蒂的煙灰缸,嗅一嗅室內夾雜著汗液氣的味道,穩穩地從煙盒中彈出一根煙,打著了火,湊到巨宏奇臉前,見對方擺手,便兀自吸著了。
「礦上的整頓這兩天進展怎麼樣?」巨宏奇向後靠了靠椅子,漫無邊際地問了一句。
「我剛從省里回來。」黃金漢答非所問。
巨宏奇臉上突然有了光澤,身體也向前傾過來。
「領導說了,他上周已經和省里組織部門打了招呼,因為最近部里下去考查幹部,要等到下一個月才能安排研究你的調任。」黃金漢語調平淡。
「他還說什麼了?你沒有告訴他,市委組織部侶部長這裡沒有問題。」
「領導還說你在金島幹得不錯,他不明白,為什麼要到省委機關去,而且還是平級調動,對於一個青年幹部來說,那兒的工作實在太虛了,簡直是一個養老的地方。」
這些話不知是領導真的這樣講,還是黃金漢有意加工的,但有一點很清楚,他與這位領導的關係隨意家常,非同一般,並且為自己的事情不遺餘力。
巨宏奇有些感動,特別是在他走投無路的關頭,給他帶來了這樣的信息,不啻於沙漠苦旅見到了甘泉,危機四伏中來了救兵。這張曾使他憎惡的臉,不知為什麼,今天看來倒也柔和順遂。
他剛想說什麼,突然傳來一聲可怕的巨響。緊接著,院內的汽車安裝的防盜器全都刺耳地鳴叫起來,隱隱約約還聽見人們的吵罵。巨宏奇急忙打開了窗戶朝下看,頓時吃了一驚,只見院子里站滿了人,有人還在喊著黃金漢的名字,大概是發現了他來時坐的那輛藍鳥車,幾個人七手八腳把汽車輪子往一個鐵框子上鎖,大概是框子上的尖東西刺破了輪胎,才發出剛才那聲爆響。此時開始有人向辦公樓上涌,好不容易被樓下的工作人員擋住了。
人群中突然亮起了一個大嗓門,指名道姓地吆喝著自己的乳名,後邊的話還很粗野。不用看他就知道,這人就是耿民。不知怎麼回事,一聽這老頭子的聲音,他就有些氣短髮憷。說起來這耿民還是自己的救命恩人,當年他上中學在村邊池塘里游水,不小心給水草纏住了腳,眼看就要被淹死,走街串巷賣豆腐的耿民沒脫衣服就下了水,把他救上岸,之後還認他做了乾兒子。所以耿民見了他根本不講情面,嘴上更不饒人。
辦公室邵主任進來,說樓下群眾堵了大門,誰也不能外出,說不解決問題,他們還會到市裡上訪。巨宏奇對黃金漢說,又是金礦佔地的問題,這是省人大催要結果的事,我馬上找人商量,你去和他們談談。黃金漢說,打死我也不敢去呀,他們催要的是那筆補償費,這筆錢早就投放到礦業公司搞深部探礦去了,我上哪能屙出錢來呀。巨宏奇定了定神說,金漢,沒有什麼大不了的,放冷靜點,天塌了有我頂著,必要時可以考慮動用區長基金,你先去穩住他們,不能怕見群眾嘛。
黃金漢硬著頭皮下了樓,面對情緒激動的群眾,他的態度十分誠懇。
「大家反映的情況我都清楚,因為金礦的開採侵佔了可耕地,政府和收益方有責任給予補償,是我們沒有落實好,要向大家檢討。不過我要告訴各位,巨區長正通知土地局和鄉鎮企業局開會研究方案呢。」
「我日你媽,黃金漢!」耿民張口罵了起來,「你懂不懂法律,土地使用權的轉讓要堅持自願原則,《土地法》和中央文件寫得一清二楚,大猇峪的地是叫非法強佔的,村民是被你們逼成破產農民的,欠的這筆賬有你的一份兒,別光拿好話來糊弄群眾。」他見黃金漢的眼直往那台藍鳥車上瞟,又指著對方的鼻子喊道:「今天只要你開張條子,承認你和巨宏奇在礦上入了暗股,背地裡分紅,俺們馬上給你的車子放行,你敢不敢立個字據?」
黃金漢給罵蒙了,臉漲成了醬紫色,又不便發作,正尷尬間,巨宏奇從他身後走了出來,並且很快揚手招呼大家進樓,吩咐辦公室主任準備茶水,打開會議室清眾人入座。而後徑直走到耿民眼前,拉住對方的手,半是耳語半是乞求。
「老爹你一天到晚還是這麼精神哪,我回金島七八年了,你說的啥事兒我沒有幫你辦?你應該支持<¨賊吧Zei8。COM電子書 賊吧ZEi8。COm電子書 賊吧Zei8。COM電子書 賊吧Zei8。COM電子書¨>我的工作才對呀,怎麼還一個勁兒領著人這樣胡鬧哩?」
耿民一點不給巨宏奇面子,大著嗓門說:「你的話只說對了一半,主要是老百姓的事情沒有著落,種田的沒了地,礦渣封了山,法院判決的費用一分錢也沒到手,不解決這些事,你再幫我自個兒我也不領這個情。今兒的事兒其實也很簡單,你爺們兒只要說聲你辦不了,明兒我就帶他們到高級法院,你就等著出庭應訴吧。」
七八個代表跟著耿民進了巨宏奇的房間,待大家落了座,已宏奇一一介紹了身邊的土地局、鄉企局和財政局的幹部,情緒有些激動地說:「鄉親們,我也是大猇峪農民的兒子,我理解你們的心情,你們也要體諒一下政府的困難嘛,只要資金籌措到位,規劃的新村就立即開工。我們不該拖這麼久。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吃飯,是先給鄉親們找生計,說別的空話都沒有用。現在,政府考慮了一套救急的方案,先讓邵主任給大伙兒說一說……」
邵主任正低頭和幾個局長們合計著什麼,見讓他說話,咳嗽了一兩聲,斟酌著措詞說:「巨區長交代我們的任務沒有完成好,應該給鄉親們賠不是。剛才經巨區長一番啟發,我們也開了竅。俗話說靠山吃山,靠海吃海,黃金生產是咱區里的財政支柱,還要保,占的可耕地呢也要逐步退。可是,咱們不能一棵樹上弔死人不是?我們論證了一下:建議由政府支持,特許大猇峪村搞海產品養殖加工,眼看著三月三鮁魚節一到,隨著漁汛大潮,把咱這鄉鎮企業辦起來,也不愁日進斗金哪……」
「你放屁!」耿民不由分說截住了話頭,「鬧半天你這是指山賣磨,使個大勁兒忽悠我們哪,辦鄉鎮企業是吹糖稀還是捏麵人兒,這廠房設備從哪裡來,你說。」
巨宏奇站起來,一下子推開了辦公室的窗戶,回頭招呼耿民說:「老爹你不要老是發脾氣嘛,你來看一看。」
耿民滿腹狐疑,起身來到窗前,只見眼前茫茫一片大海,唯有巨輪號靜悄悄地背倚著鯨背崖。崖頂坐落著當年駐海部隊的一處營區。只聽巨宏奇繼續說道:
「我準備出面和部隊交涉,營區已經廢棄多年了,我們以政府的名義租用或置換,當成咱養殖廠的車間廠房。設備問題呢也好辦,誰佔地誰出錢,把生產啟動資金給攤出來,我已經通知了孟船生和另外幾家金礦,現場辦公,立馬解決這件事情。」
樓下牛叫似的怪音喇叭聲打斷了巨宏奇的話,一台悍馬駛進了大院,車門一開,跳下來了巨輪集團董事長孟船生。
孟船生進得門來,彎腰給大家鞠了一躬,然後拱拱手說:「我來遲了一步,先給各位道個歉,那邊還開著董事會,不敢多耽擱。對大猇峪的鄉親們我孟船生得講個天地良心。說句心裡話,這些年因為開礦損害了大傢伙兒的利益,理所當然該給鄉親們補償,儘管說這些損失不是巨輪一家造成的。雖然這些年我們也一直給大猇峪做好事,可哪裡能補得上老少爺們兒損失的零頭呢?剛剛聽說區里支持咱村辦企業需資金,黃局長給我說了個數,我說沒有問題。考慮到區政府目前資金周轉困難,我們董事會商量,決定先撥出應急款項墊付,今天先支付賠償金的一半,會計出納隨車跟我來了,咱當場兌現。」
屋內幾個村民代表在交頭接耳,耿民向大家擺擺手,轉身問孟船生:「那一半兒啥時候還?」
「半個月內備齊兌現。」孟船生十分爽快,「不僅是巨輪集團的,還有赫連山和柯松山他們的我也一併交了,省得到時候區里再跟他們算驢尾巴吊棒槌的賬,我可以當場出個字據,請巨區長做個公證。」說完這句話,他接過隨員遞來的一本紅色的證書,提高了嗓音說:
「湊著今兒這個機會,還有一件事情當著區領導給老少爺們兒宣布,本董事會特聘老耿大爺做巨輪集團的常年法律顧問,也請您『老天爺』不要推辭。」
此舉不僅使在場的人驚愕,就連巨宏奇都頗感意外,他清楚地知道,兩人是金島不共戴天的死對頭。
「董事長,你該不是耍我吧,你難道就不怕我抓了你的把柄把你送上法庭?」耿民不知孟船生葫蘆里賣的什麼葯,半真半假地反問道。
「這叫不打不相識嘛,我們都親身領教過耿大爺您的法律水平,只怪我們平日只抓經營,不懂學法,今後有您老人家給我們把著舵,也免得巨輪觸樵擱淺哪。當著大家的面,今兒正式發出聘書,月薪年薪從優。」
「好!那我就不客氣,叫恭敬不如從命吧。」耿民今天也特別爽快,大概是由於村裡的難題終於化解,也算是給了孟船生一個天大的面子。
所有這一切,一直被暗中一個人看在眼裡。這人瘦小機靈,一身農家子弟打扮,戴了頂耷拉檐兒的氈帽,遮去了半張臉。這人不是別人,正是尾隨那台悍馬車進來的刑警隊長卓越。
袖珍警察自從發現了連號的五台走私車,就動了心思,決心由車到人,逐一調查清楚。他在分局瞥見這台車匆匆而過的時候,起初以為是曲江河開的,直到看到車尾處「巨輪工地」的牌子,才意識到裡面坐的是孟船生。兩車型號一致,只是顏色不一:一台綠色,一台灰綠。
卓越的摩托放在門外,剛進門的時候,他和正在擦悍馬的司機打了個照面。有一兩秒鐘,他竟產生了一種錯覺:覺得那人像是咬子。那動態舉止,特別是腮幫、大粗脖子與咬子相差無二,但細看卻不是。這人鼻骨較高,五官比咬子文靜,膚色也白些。他想走過去搭汕,那人卻已上車,關上了車門,貼膜玻璃隔斷了卓越的視線。
一個大膽奇特的念頭冒了出來,使得他一陣劇烈心跳:這個人會不會就是邱社會?越是在警察們的眼皮底下晃蕩,有時候反倒更安全些。
這時,孟船生已經走下樓,奇怪的是,司機並沒有下來為他打開車門。隨著引擎高速轉動的聲音,這台惡煞般的汽車噴出了一大股黑煙,霎時不見了蹤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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卓越走出政府大院,到對面的人行道邊開啟自己的摩托,正待起步時,身後響起了一聲短促的喇叭聲,回頭一看,竟然又是一台悍馬車。裡邊探出一個熟悉的面孔,向自己做了個握拳的手語,示意他上車。
正要找的人自己送上門來,卓越求之不得。他一屁股坐在了副駕駛座位上。
「忙啥呢,神秘兮兮的,喜酒啥時候讓我喝啊?」
「忙正事兒,查趙明亮的死因。」卓越乾脆挑明,看對方作何回答。
「我不是專門交代過你,對趙明亮這事兒不要查了,你咋不聽招呼呢?!」曲江河愕然,在路邊來了個急剎車,把小個子弄了個前栽後仰。
「我是奉了寒局長的令,那天找你請示,沒聯繫上。」卓越顯得理直氣壯。
「你胡扯,我問過寒森,他是叫你結案,查趙明亮是你在擅自行動!」曲江河一下子火了,提高了嗓門兒。
「不查清我咋辦結案手續?這些天我一直找你彙報,也想通過領導澄清幾個問題。」卓越沒了平日的謙恭,一副公事公辦的味道。
「卓越,你可千萬不要耍小聰明!我警告過你:趙明亮和這個大猇峪案子連著,脈絡看不清不能下手,你咋不知深淺呢?!」
「過去叫人蒙了,確實不知道這水深水淺。」卓越一步不讓,「趙明亮一家不是死於一般的交通事故,這背後必有陰謀。只有順藤摸瓜,才能查到背後到底掩蓋著什麼東西。」
「這麼說,你已經搞到了背後的東西?」曲江河吃驚地追問。
「差不多。」
「你的證據呢?!」
「會拿到的。」袖珍警察顯得頗為自信。
「能告訴我是什麼事情嗎?」
「那起透水事故。」
「什麼?你在查大猇峪的透水?!」
曲江河的臉色頓時陰沉得能擰出水來。
「說,是誰批准你這樣做的?!」
「是你——還有你教過的偵查原則。」卓越霎時認真起來,「這也是我一直要找你的原因,非常想通過老師弄清幾個問題。」
「好哇。」曲江河向他投來極銳利的一瞥。
「趙明亮為啥有你的保密電話?你能告訴我嗎?」
「這很重要嗎?」
「當然,因為直到臨死前他的最後一個電話是打給你的。在此之前,他還曾給你打過兩次電話,後來,他死了。」
「卓越,在背後查我的腳後跟兒?!私自偵查你的上級,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?」
「正因為如此,我才打算找你當面質疑;正是由於你在我心目中的位置,不弄清這些事兒我才吃不下飯,睡不好覺。說實在的,是警察的良心告訴我這樣乾的。」
見卓越擺出了攤牌的架勢,曲江河調了一下坐姿,面對面朝著卓越。
「讓你睡不著覺的事情可以說說嗎?」
「當然。你這台車是誰送的?來路正嗎?」
「所有權是金島區政府的,借給局裡使用,車子手續齊全,難道這還有啥問題嗎?」曲江河用力拍了一下方向盤,那車發出了公牛一般的叫聲。
「我了解到,除了你這台悍馬,巨輪集團還有一台,加上三台藍鳥王,一共是五台走私拼裝車,而這藍鳥車又和巨宏奇、趙明亮有關,你又怎麼解釋?」
「你的論文我給過滿分,可這次給你打零蛋!你的邏輯思維,已經到了荒謬的程度。照此推理,嚴局長和孟船生是吃一個母親的奶長大的,他們就一定相互勾結嗎?」
「請你不要偷換概念。這裡當然有內在的邏輯,興師動眾去抓邱社會,有意讓巨宏奇喊上趙明亮,明擺著賊喊捉賊,不撲空才算怪事!」
「嘿嘿……哈哈哈。」曲江河仰面大笑,轉而問道,「那我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?」
「你說過,法律只看行為結果,孟船生是一個典型的黑社會性質組織,你自己可以對號嘛。」
「卓越你記住,法律只相信證據,沒有證據,你所說的這一切都將是有罪推定!」曲江河用錐子似的目光盯死了對方。
「所以我在完善證據。也在克服自己的軟弱,因為現實生活太嚴酷了,連我崇拜的人也守不住自己的氣節。我也知道,時下要保住警察的榮譽是太困難了,香車、美人、金條的魅力太強大了,它可以摧毀一個警察應該堅守的一切美好信念!」卓越終於把憋在內心的話全部吐了出來。
「好小子!真是越師啦嗨。」曲江河眯起了眼睛,像在重新認識這個倔強的小個子,「我記起一個故事,有一天一隻老鷹身上中了一箭,當它從空中栽下來的時候,它突然發現,這支箭的箭翎正是自己的羽毛。」
卓越輕輕嘆了口氣:「曲局長,你錯看了我。正是為了師生的情分和我對你的信任,我才給你講這些。悲哀的也應當是我,我寧願希望這一切是我的胡思亂想,寧願是我的失誤因此得罪你,我都不願意相信這是事實。」
沉默了一會兒,曲江河低聲問:「你現在作何打算?是不是準備拿你老師的血去染紅你的肩牌?年輕人,我也有過你的今天。可我要奉勸你,你看到了我的今天嗎?冷遇、猜忌,甚至隨時會受到審查,這會不會是你的明天呢?你是個聰明人,千萬不要犯渾,再搞下去,沒把別人送上法庭,說不定會先把自己搭進去。」
「謝謝老師的忠告,我也回敬老師一句:及早剎車,不要毀了自己的一世清名。我還記得老師的座右銘,並按照這句話身體力行。」
「什麼座右銘?」
「一意孤行。」
「卓越,我提醒你,你要真想查下去,就馬上向嚴鴿彙報,組成專案力量,辦好合法手續,我會等你給我戴手銬的。但你絕不能再私自行動!」
「從今天起,我就會將調查納入法律程序,這點兒素質我還是有的。」卓越打開了車門。
「多加小心,好自為之啊。」曲江河話裡有話。
「你也是局長,海風一起,容易感冒,要多多保重。」卓越豁了出去,反唇相譏。
「卓越,你站住!你告訴我,為什麼要這樣上別勁?!」
「曲局長,」卓越轉問身,把腳踏在車邊,「我知道,假如少干一點兒,我不會失去什麼。可老百姓這兒就多一份危害。我是個農民的兒子,我知道不打樂果害蟲會把來年的棉花吃掉;不下鼠藥耗子就會成了精。現在,我完全可以不去惹人,可以去找女人玩樂,和礦主們混在一起,傍幾個大款,每天泡泡桑拿,搓搓麻將,耍滑頭,裝傻子,失去自我,忘記自己是幹什麼的,該做點什麼。最起碼,還要有點當警察的良心和責任感吧,只有這樣才能對得起衣食父母。」哐當一聲,卓越關門遠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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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寒大局長,這股風可越刮越緊,一幫子告狀專業戶像鱉翻潭一樣,金礦的事情又抖摟出來,有人可在打你的主意呀。」孟船生一邊駕駛著悍馬,一邊向坐在身邊的金島公安分局局長寒森說,「剛才我到區政府,見到了你那兒的小不點兒,混在人堆裡頭打圈轉,也許是聞見了啥腥氣兒。」
「哼,羊群里跑只兔子,數它小,數它能哩。」寒森冷笑著,「我看這小子野心勃勃,八成是看中了我這個局長的位置,想借這回嚴打整治的機會搶頭功,瞅准機會把我扳倒。這幾天又一門心思往坑口礦洞里搗鼓,這事兒我知道。」
這台灰綠色悍馬此時停在金島山坳處的一塊坎子上。
「那個小不點兒在搗鼓啥事兒?」孟船生睜圓了一雙大眼。
「這小子鼻子尖,瘋了似的查我帶回來的這幾台車,前天給我建議,要把趙明亮的車禍並在一起查,想翻騰大猇峪礦底下的事兒,據說找到了目擊證人,幸虧曲江河被你擺平了,要不然倆人捆在一起,這王八羔子要翻大浪。」寒森有些心悸地說。
孟船生愣了一下神兒,而後冷冷說道:「那就更不敢大意了。不想法子擺平這些事兒,你老寒輕者捲鋪蓋,重者就得去蹲班房。到時候可誰也救不了你。」
一番話說得寒森有些發毛,他原以為當了公安局長,威風八面,可以把司法權力玩成變形金剛,得心應手地掌控黑白兩個世界。調任公安周長第一天,他就聲稱外行可以領導內行,除了法律不懂,別的他什麼都懂。業務不會玩,可他懂得玩人、玩政治、玩交換法則。可萬沒有想到局面會如此兇險,他一時有些六神無主。
「這一迴風可是從上邊刮下來的,來勢不善,要緊的是把住口風。我可以給你開服藥方,你回去溫火細煎,好好治一治有些人的虛熱燥火。」
「是啥好方子?」寒森迫不及待地問道。
「是這麼幾味葯。」孟船生伸出了四個指頭,然後一個一個蜷回去,「叫打擊指揮者,搞掂辦案者,提拔支持者,干滅知情者。藥引子是砒霜,這叫表裡兼治,我來主外,你主內,千萬不敢手軟!」
寒森深深點頭,正要說話時,猛然聽到腰間的攜帶型對講機響起來。
「601,601,01找你有急事,請回答。」這是市局指揮中心在呼叫,01就是嚴鴿。
使寒森大為驚訝的是,此時孟船生的車載台也響起了指揮中心的呼叫聲。他猛然意識到,兩輛悍馬車在組裝時就配置了同頻的無線通訊系統。
「我是601,我是601,我已聽到,01請指示。」寒森不敢怠慢。
「601,601,你現在的位置在哪裡?」嚴鴿的聲音聽上去十分嚴厲。
「01,01,我現在在金島。」寒森含糊應答,心裡一個勁兒罵娘。
「你在金島什麼位置,請回答!」嚴鴿的聲音升高了幾個分貝。
「01,01,向您報告,我現在在金島分局辦公室。」寒森硬著頭皮回答。
「我現在就在金島分局辦公室里坐著,你究竟在哪裡?」嚴鴿那邊動了怒,已經聲色俱厲。這實際上等於是在全局的公用網查崗定位,市局指揮中心的系統肯定已經給自己確定了所在方位。寒森頭上登時冒出了汗,馬上回答說,「我正在處理一起公務,馬上趕往局裡,詳情當面向您彙報。」
寒森關閉了報話器,正要下車,一眼瞥見了立在石坎邊沿的陌生人,那人正背對著他和孟船生,向石坎周圍瞭望。
「這人是誰,我怎麼看他眼生得很。」寒森警惕地問道。
「噢,那是我澳門的老朋友溫先生,沒有問題的。」
寒森這才下了車子,由於立腳不穩,差點被石頭絆了個跟頭,他回過頭朝悍馬車招了一下手,掩飾窘態地罵著:「他媽的這娘們兒,給我搞起突然襲擊來了!」
他閉上眼定了定神,然後拿起手機給分局歐陽光政委掛了個電話,讓他立即召集中層下部,準備向嚴鴿彙報工作。
寒森心急火燎趕到分局,見嚴鴿和歐陽光等幾個局黨委成員正在辦公室說話,他面帶慚愧向嚴鴿作自我批評,說自己預先約好礦上的一個幹部,談礦區嚴打治安情況。嚴鴿擺手制止了他的話頭,說明自己是到區委參加加毅飛書記召集的會議,順便到局裡看一看。
寒森急忙說:「你來得正好,我們的中層都集合起來了,您無論如何跟大家見見面,以後也便於基層的同志向領導報告工作嘛。」
嚴鴿猶豫了片刻,還是答應了,寒森便就前引導,未到會議室門口就帶頭鼓掌,扛攝像機的宣傳幹部不知什麼時候也跟了上來。只聽歐陽政委一聲口令,室內幾十名幹警全部肅立,磕響了後鞋跟,齊刷刷地敬禮,禮畢後坐下。
嚴鴿擺手制止了錄像照相,寒森再次起身帶頭熱烈鼓掌,亮聲大嗓一口氣介紹了嚴鴿「市政法委副書記」、「公安局長」、「武警支隊第一政委」等全部頭銜,並強調她是在「百忙之中」、「蒞臨」、「視察」、「做重要指示」云云。嚴鴿被鬧得起了一身雞皮疙瘩,又不好拂了民警們的熱情,便以十分平緩的語氣向大家表示了慰問,勉勵幹警們積極投入當前的打黑除惡鬥爭。掃視會場,她沒有發現曲江河。此時梅雪進來,俯身對嚴鴿低語了幾句,嚴鴿便起身向大家告別。
送走了嚴鴿,寒森把話筒拿到了嘴邊,清了一下嗓子,他從嚴鴿的講話引申開來,強調要聯繫金島實際,搞嚴打整治鬥爭。他這時一眼瞥見了坐在第二排位置上的卓越,正一副不以為然的樣子,便話鋒一轉說道:
「這幾天我一直在礦山和農村調研,金島不是世外桃源,還確實有黑惡勢力存在,也有個別民警和他們拉拉扯扯,說不定就是他們的保護傘。我要正告這些同志,不要自以為是,腰裡別著一圈手榴彈,誰也不甩。一天到晚搞非組織活動,老和黨委唱反調。」
再看卓越,仍是一臉不屑,就急切地敲響了桌子。
「我要警告個別人,年紀輕輕整天以為自己懷才不遇,發牢騷講怪話,擺弄是非告刁狀。聽說有人利用假警察的問題大做文章,還要到省城、到北京去告狀。好哇,這是你的權利嘛。可你不要以為你是誰,法律規定誣告是要反坐的,最終解決問題還得靠基層。嚴鴿局長剛才特別講到:嚴打整治還要堅決依靠我們分局黨委嘛。」
寒森說著,仰脖喝了很大一口水,話鋒陡然一轉。
「我這個人有缺點,歡迎同志們的批評,但絕不允許對我們這個班子的整體工作誣衊和中傷!要說我的缺點,最大的問題還是治警不嚴,下不了狠手。嚴局長大會強調過,治警要從嚴,從嚴先治長……」
寒森激動起來,一邊用眼的餘光乜斜卓越,一邊心裡暗笑:小子,你走著瞧吧,馬上就會有好果子吃了。
梅雪隨嚴鴿局長從金島分局出來,上車的時候,突然發現法醫方傑蜷在後排靠椅上打吨,見她一臉驚詫,老爺子半真半假地說:「傻了吧,我是專門得了嚴局長密令,今晚隨她執行一件特殊任務。至於你嘛……」
梅雪聽了心裡咯噔了一下,同時覺得嚴鴿在身後拍了一下她的肩頭,一個失神,手中的提包連同嚴鴿的水杯差一點滾落在地上。
自從袖珍警察發現了曲江河的種種疑點之後,準備馬上向嚴鴿報告,是梅雪制止了他,並提醒他兩人之間的特殊關係。告誡卓越千萬不能冒失。卓越說,如果嚴鴿捂蓋子,我連她一塊向省廳反映。梅雪堅持,還是寫封匿名舉報信,由我悄悄送到她辦公桌上,觀察她的舉動之後再決定下步行動。梅雪心虛,誤以為嚴鴿窺見了她和卓越的秘密,嚇了一大跳。只聽嚴鴿笑著說:「梅雪今天是主力,管大方向的,不行就動動班(搬)子,揭揭蓋子啊。」梅雪這才明白是讓自己駕車,心神甫定。嚴鴿叮嚀說,今天走夜路,過盤山道,要格外小心。
星月暗淡,車行一個多小時後,嚴鴿給耿民打手機,再三叮囑對方,千萬不要聲張,以免驚動了村中的其它人。
廢渣山像巨大的屏風,黑壓壓地攔在大猇峪的村口,耿民披件羊皮襖在一棵老枯樹下等候。嚴鴿下車,低聲把方傑和梅雪向老人介紹。耿民很興奮,大步流星在前面引路,一行人悄然朝掃金老太家走去。
推開虛掩的院門,依稀看到院子里的麥秸垛和屋檐下串串玉米和辣椒。耿民敲門竟無人應聲,發現門上竟上了鎖,頓時嘟囔起來,說前日還見她拉車背簍幹活,這下子成了土行孫遁地啦。嚴鴿記掛著凍在冰櫃中小女孩兒的屍體,催耿民想辦法,不想老爺子一個低頭拱腰,將半扇木門從門臼處端開,幾個人便隨後進了屋內。
房內杳無人跡,套間里那座立式冰櫃也不翼而飛。
看來,嚴鴿那天的闖入,使掃金老太大為驚恐,竟悄然離開了村莊。耿民想了想說,八成到小魚壩去了,老太的女婿家在那裡。嚴鴿當機立斷,立刻去小魚壩。
車輛在兩山之間的峪道中行進,只聽見車輪碾著沙石路的沙沙響聲和山溪的流水聲,偶爾有驚飛的夜鳥撲撲稜稜地從車燈前掠過。嚴鴿搖下車窗玻璃,望著黑黝黝的山巒,向耿民打問小魚壩地名的來由。
原來小魚壩是靠海的一個岬角,從半島各條峪道中流下的水在這裡彙集入海,每年開春,孵化出的魚兒從這裡順流游向大海,成魚後,又沿著海流往回遊,到小魚壩頂水而上,爭先恐後翻過壩石產子。來年小魚又從壩子成群結隊游出來,小魚壩的名字就這樣叫了起來。
「還有這種事情,真有意思!梅雪聽得倦意全無。
「可這都成了過去的事了。」耿民嘆了口氣,接下去說,「過去每年穀雨時分,這裡都過鮁魚節,在鷹頭礁砍了牛頭、豬頭祭海龍王,保佑人安艙滿,鮁魚賣上好價錢。還要敲鑼打鼓,把鮁魚送歸大海,這叫『藺子開花,掛網搬家,鮁苗入海,來年大發』。年年都是好收成啊。」耿民說完嘆了口氣,「今非昔比嘍。」
梅雪問這是怎麼回事,耿民說,「還不是金子給禍害的?島上整日里開山放炮,峪道里廢水污染,小魚壩清水變混,這鮁魚自然也打不上來了。這些年我領著環保局的人來看過,也到環保廳反映過,後來省里人大會上提出了『綠色金島』戰略,現如今這方圓百十里成了自然保護區,幾年過去,禁采禁牧,聽說這小魚壩都有了熊瞎子、野豬,還發現了野人。」
「你見過野人嗎?」閉眼假寐的嚴鴿突然睜開了眼睛發問,她是第二次聽到這樣的怪事了。
「也是聽說。」耿民接門道,「那年有個採藥的老漢曾經見過,說個頭兒比熊瞎子小,比猩猩大。這老漢還從野人走過的樹杈上帶回了幾根黑毛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。」
不知不覺中幾小時過去,前方就是小魚壩鎮。鎮子很小,只有一條主街道,掛著紅燈的地方就是派出所。一進院子,一個中年民警正在樓下一間辦公室大著嗓門打電話,見有來人,擺手示意他們坐下。
從室內公示的照片上,嚴鴿已經認出這人是派出所所長恭長喜。對方認出嚴鴿,頓顯局促,尷尬地笑笑說,「忙暈了頭,剛才是兩口子吵架報警,讓我把男的狠狠地克了一頓,還有兩個民警出現場還沒回來,戶籍內勤正坐月子,只剩下我這個光桿司令。」
嚴鴿說明了來意,恭所長介紹說,禁獵退耕之後,許多人去了大猇峪金礦和外地打工,每年像候鳥一樣到農忙時方才回家。還有的五六年也不回來一趟,只是寄錢過來。村子裡的常住人口就是些老年人和孩子。為此,派出所對外出務工人員全部登了記,並按姓氏筆劃為序註明了務工的地點以便查詢。
耿民說出了掃金老太女婿羅江的名字,恭所長拿出幾大本子登記表,共查出三個叫羅江的,其中三十歲以上的有兩個人,一個死了好幾年了,一個在鎮上做山貨生意,便讓協勤員馬上去請。那人不多時就來了,耿民隔著窗戶一看就搖了頭。
恭長喜說,還有一個羅江,年齡二十幾歲,是四川到這裡打工的民丁,好像和當地人結了婚,成了倒插門女婿。印象中他因病死亡註銷了戶口。他記得這個羅江到小魚壩時是投靠親友,還蓋有房子。嚴鴿說看來就是這一家,需要馬上趕去。恭長喜說小魚壩的村民居住分散,又在山坳里,車輛進不去,必須由他徒步領去才行。
在去小魚壩的路上,恭長喜繼續向嚴鴿介紹說,這裡的農民由於交通不便,收入很低,過去捕魚、燒窯,一年也只是掙個七八百元錢,等把孩子養大,也就筋疲力盡了。出去務工,每年多少能拿回個千兒八百的,因此青壯年幾乎全出去。一旦出了工傷事故死了人,賠上個一兩萬元錢,已經很滿足了。派出所對這種事一般不介入,只是證明是本地人員,辦理戶口註銷手續就行。因為勞動力太廉價,形成了大量既不簽用工合同、更不上保險的「黑工」,出了事情由用工老闆花錢「私了」,也沒有人向派出所反映。
恭長喜路熟,領著拐過了幾個峪口,便讓大家等候,不多時他就趕回來說,羅江家就在前邊的村頭上。
院門虛掩著,推門進去,院內空空蕩蕩。房後一側有一處黑乎乎的半圓形土丘,恭長喜說這就是羅江的墳冢,當地人去世一般就葬在房後。
嚴鴿輕聲叩門,不料房門並未關嚴,推門進去喊了兩聲,也無人應答。
梅雪打亮了手電筒,只見房子是里生外熟的磚坯結構,屋頂被煙熏火燎成炭黑色,一看便知是因冬天避潮燒木柴的緣故。進門處除了桌椅就是幾個裝糧食用的木箱子,左邊的耳房連著灶房,廚櫃中碗筷整齊。
借著手電筒的光線,嚴鴿看到牆角處露出一節白色的電線,俯身去拽,發現電線連著那台她曾經見到過的小型發電機!
鐵鞋踏遍,終有覓處!幾個人七手八腳撥開四周的棉柴,只見那台乖王子冰櫃靠著牆角,機箱中正發出嗡嗡的製冷聲響。
梅雪打亮應急勘察燈,方傑小心翼翼地打開了冰櫃,只見女孩紅霞的屍體完好如初蜷縮在柜子中間。
按照規定,事主不在現場,勘驗和屍檢都不便進行。可事不宜遲,待到天亮不定又會惹出什麼麻煩,掃金老太又死也不讓開櫃驗屍。嚴鴿當機立斷,讓耿民做見證人,梅雪作全程錄像,恭長喜協助方傑做屍表檢驗,暫時不搞臟器解剖,目的是先搞准死因。
在勘察燈和幾把手電筒的交叉照射下,方傑小心翼翼地剔開冰塊,剝去了孩子身上的外衣。孩子渾身通體僵硬,皮膚泛出淡青色的光,半睜半閉的眼睛似乎在向這個世界傾訴著什麼。
方傑很快發現頸部的環形索溝,看來的確是縊死身亡,就口述由梅雪做記錄。
就在這個時候,村子突然爆發一陣騷亂。伴隨著響亮的銅鑼聲,人們呼喊著:「野人進村了,抓野人嘍,快抓野人嘍……」
嚴鴿命令停止工作,熄滅了所有的燈光,不一會兒,呼喊聲腳步聲已經到了近前。汽馬燈的光亮從窗口映照進來,有人在哐哐地敲門。這時聽到一個大嗓門說,這家就一個老太太領個孩子,不要再叫他們了。隨即腳步聲離去,吶喊聲又由近至遠,四周又歸於寂靜。
一旁的恭所長解釋說,這一帶野豬、山猴子很多,成群結隊夜間出來糟踏糧食,村民們便自發組織起來敲鑼哄趕,聽說有人在這一帶見到過野人。他估計是熊瞎子或大獼猴下山轉悠,被人以訛傳訛成野人了。
嚴鴿十分納悶兒,他們入院時並未插門,可外邊的人怎麼沒能闖進來呢。嚴鴿細心地返回院中,卻驚訝地發現院門被插上了。怎麼回事?她來不及細想,吩咐方傑抓緊驗屍。
紅霞的身體處在正在發育的狀態,第二性徵剛剛出現。方傑利用側光再次觀察屍表時,突然發現女孩子的乳房下端,各有一處半月形的傷痕,傷痕有不規則缺口,呈暗紫色。
嚴鴿也發現了這兩處斑痕,就讓梅雪貼近拍了幾張細部照片,以便帶回去研究。
為了避免暴露,屍檢完畢,嚴鴿讓方傑梅雪迅速把屍體復原,裝入塑料袋,放置在冰箱里,並且按原狀放好棉柴,做完這一切,推門而出的時候,東邊天空已經現出了魚肚白。
就在嚴鴿離開院門上路的時候,她的腳無意間崴了一下,低頭仔細觀察,原來是汽車軋過後形成的凹坑。那輪胎印痕寬大粗獷,花紋奇特,她轉回頭向恭所長問道:「你剛說山道進不了車,為什麼這裡會有輪胎印兒呢?」
「這……」恭所長一時憋了個蟹公大紅臉,欲說又止,似有難言之隱。
「有話直說,怎麼吞吞吐吐的?!」嚴鴿更加懷疑,豎眉逼問。
「我有錯誤,向您隱瞞了情況。昨天曲江河局長帶人來小魚壩打獵,開了台大輪子越野車,打這裡經過。」恭所長面帶愧疚。
「帶的人什麼樣子?」嚴鴿緊追不捨。
「瘦個子,臉白白的,挎了一台照相機。他們開到這裡沒再讓我領路,就進保護區了。」
「昨天什麼時候的事情?」
「上半夜八九點鐘,先了你們一步。」
嚴鴿沉吟片刻,突然有了一種猜測,這猜測很朦朧,跟曲江河來的那個挎相機的瘦個子不斷和她腦海中的一個人相重合,但一時又難以確定。
返程途中,灰黑色的山體已逐漸透出綠色,路邊一泓泉水正在腳下的山谷中匆匆疾走,繞過樹叢變成了一股細如束髮的溪流。嚴鴿的思路也漸漸明晰起來。看來紅霞之死不僅隱藏著掃金老太的隱秘,而且很可能和透水事件有直接聯繫,特別是女孩兒身上的兩處斑痕尤其可疑。接著,她又想起羅江家本來虛掩後來又被人插上的門。
嚴鴿無意地將手插進口袋,指尖卻碰到一件冰涼圓滑的東西,掏出衣兜,竟是那面送給小黑孩兒的小鏡子!她的腦海中立刻浮現出那張頑皮的笑臉,一下子什麼都明白了:有一雙小手在暗夜中幫助了他們。
就在這時候,只聽方傑重重拍了一下前額,喊了聲「停車」,梅雪莫名其妙地剎了車,只見老學究向嚴鴿伸開了兩隻手,鄭重其事道:「乳房下是生前被咬的傷,孩子是被侮辱以後自殺的!」
梅雪這時也若有所思地說:「方老師,我也一直在想這個事情,如果確定是咬痕,那下嘴咬人的人倒有個重大嫌疑!」